第109章 我乔星月啥苦没吃过(1 / 1)
堂屋外的风吹进来,吹得悬在房梁正中央十五瓦的灯泡晃了晃。
昏黄的灯光下,乔星月的眼泪往下淌落,眼眶一片通红,平日里她干脆利落刚毅果敢,像一株风中劲草,此刻却哭起来的样子却充满了破碎感。
谢中铭胸口被狠狠戳了一下。
他抬手拭去她脸颊的泪水,拭了还落。
他的媳妇果然是最聪明的那一个,他还没有跟她说任何一个字,她就猜出了他的目的,连他打的离婚报告也被她猜出来了。
明明前些天他才跟她说了,往后他要做怎样的一个丈夫,且让她慢慢检验,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她和两个娃,可转眼他们一家四口刚团聚没多少天,家里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此刻,谢中铭抬了抬唇,双唇却颤抖得厉害,连开口说一个字也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。
第一个字卡在喉咙里,像尖锐的刺一样狠狠地扎着他,一阵哽咽后,他只好静静地替乔星月拭着她脸颊边上淌不完的泪水。
他啥时候看她哭得这般汹涌过?
怕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来,还没流过这么多的泪吧。
定是连她一个人在破庙里生下安安宁宁,自己摔碎了旁边的陶瓷碎瓶,在火上烤一下,又割断安安宁宁的系带时,也没有掉过这么多的眼泪。
泪水落下来,滴在他的手背上,是滚烫的,灼得他胸口钝痛。
他呼吸都快停了。
“星月,我知道你肯定能和我同甘共苦,你是个能吃苦的姑娘,我相信你。”
“但我舍不得你再吃苦,也舍不得安安宁宁跟着吃苦。”
“你听话,这次咱们把婚离了。然后你和大嫂二嫂一起,去投靠黄家的舅舅们。到时候一样有好日子过。”
说着,谢中铭狠下心来,转身走到堂屋的高低柜前,拉开抽屉,把里面的文件纸拿出来,又拿了一支钢笔,再坐到四方桌前,抽开钢笔盖子,继续打离婚报告:
离婚申请书
敬爱的组织领导……
每写一个字,每一笔,每一画,像是尖锐的刀子一样划过谢中铭的胸口。
他握着钢笔的手攥紧了一次又一次,握在手里的明明是一只钢笔,胳膊却像是压了千斤重石一样抬不起来,最终还是坚持写完了又一份离婚申请报告,然后把钢笔递给乔星月。
“星月,你想想安安宁宁,她俩还不到五岁,这一路跟着你吃了那么多的苦。现在我是敌特家属,这身军装肯定不保,接下来下乡改造是铁板钉钉子的事情。你们跟着我,只有吃苦的份……”
乔星月猛地接过钢笔。
谢中铭以为她是要签字的,心猛地沉下去。
可下一秒,手里重新写好的离婚报告,被她压过去攥在手里,狠狠一撕。
“嘶啦”一声。
寂静的夜里,纸张被狠狠撕碎的声音,格外刺耳。
碎纸片被她扔在地上,像一地飘零的雪。
“我不同意离婚。”
乔星月没有再哭,她擦干了眼泪,红着眼眶看着谢中铭。
平日里清亮的眸子像是浸了水的黑葡萄一样,透着泪光,也透着她的坚定不移。
“吃苦咋啦?”
乔星月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安安宁宁又不是没吃过苦。”
“以前我们娘仨吃的苦没有任何人分担,我硬扛,两个娃也硬扛。”
“有时候我到隔壁村当接生婆,一晚两晚没回来,给两娃留几个煮熟的土豆红苕在家里,把门从里面反锁,让两个娃在家里等我。”
“两个娃大晚上独自面对黑夜,面对外面的风吹草动,害怕得不敢闭眼,硬是熬到我回来。等我回去的时候,两个娃扑到我怀里,坚强得不敢哭。”
“安安还要安慰我,她长大了,她能带好妹妹,要我放心。”
“安安明明害怕妈妈回不来了,怕妈妈被熊家婆叼走了,怕妈妈摔悬崖下面去了,怕妈妈遇到坏人,却还要在宁宁面前装出没事样……”
说到这里,乔星月更是哽咽的双肩颤。
她的安安宁宁,早就尝遍了人间疾苦,还有啥好怕的?
“你知不知道安安宁宁知道你就是她们的爹时,她们有多高兴?”
“她们根本不怕吃苦,就害怕失去。”
“你突然要说离婚,让我带着两个娃和嫂子们去投奔黄家舅舅,你让两个娃咋办?她们刚刚有了爹,刚刚有了依靠。”
“就算以后再苦,至少她们有爹,疼的时候有的抱,伤心的时候有人哄……”
“下乡改造又咋了?我和你一起种地,挑粪,割猪草,哪怕住牛棚,我们一家人也是齐齐整整的。”
“再说了,咱们谢家人多,一家人齐心协力挣工分,还怕饿死不成?”
“反正我不同意离婚,我相信大嫂和二嫂还有妈,肯定也不同意离婚。”
她猜到了,谢中铭能跟她提离婚的事情,大哥谢中毅和二哥谢中杰,肯定也和大嫂二嫂提了离婚的事,甚至连公公谢江肯定也和婆婆黄桂兰提了离婚。
谢家的男人就是如此,不愿意让家里的女人受半点苦,遭半点罪。
可他们都不知道,谢家的女人个个都是能吃苦耐劳的,个个都不怂。
听闻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终结到一个字,不管说什么,这婚她都不离。
谢中铭心中的内疚像汹涌的汗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是怕她吃苦,可他忘了,她以前吃苦的时候一直是一个人硬扛着。
他抬手,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,指尖触摸到她浸着泪水的冰冷的皮肤,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,“星月,这次和以往不同,咱家是……”
“是啥,不就是被当作敌特分子,而且还是没证据的。”
“不是没证据,晚上陈叔才过来告诉我们,我大伯被抓后,在他厂里的办公室搜索到了和国外的书信往来。”
“那是栽赃陷害。再说,就算是真的,咱家只能算连座,算敌特家属,不会被枪决,下放改造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。再过几年,很多下改的人就能回城,还有能平冤昭雪的。”
乔星月拉住谢中铭的手,“中铭,你听我的,这段历史很快就能成为过去。咱们国家日后会一天天好起来,不仅有各种好的政策,经济和科技也会突飞猛进。到时候如果你和大哥二哥三哥老五还有爸,要是还能回部队任职,自然是最好。如果不能,就听我的,咱们去经商,挺过这段黑暗时刻,咱们一大家子都能见到光明。”
谢中铭的眼里闪过一阵光,“星月,以后真的能像你说的一样,允许个体经济,家家户户都可以做生意?”
她跟他讲过未来的世界会是怎样的。
她描绘得栩栩如生。
高楼平地起,飞机天上飞,高铁,地铁穿梭在城际,街上人人可以开店做买卖,家家户户都买得起小轿车。
而现在是完全的计划经济时代,根本不允许私有企业的存在。
他们谢家,从爷爷的爷爷辈开始,就是锦城的地主,资本家,首富,后来实现国有化经济转型,家里的火柴厂、水泥厂、纺织厂、酒楼全都配合国家政策完整了国有化转型,爷爷还因此被抓了起来。
那个时候他才几岁,上头要禁止私有企业,未来还能允许个体经济?
谢中铭眼里的光,又瞬间覆灭。
他以前有个老邻居,也是被当成敌特分子,家里的人有被枪决的,有被关起来的,有死在监狱里的,被连座的人下乡接受劳动改造,天天住牛棚,全天被监管,每天要参加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改造,不给水喝,不给吃饱。
这样的苦日子,真的会迎来光明?
“你是不相信我是咋的?”乔星月猛地一拉谢中铭,瞪着他,“我都跟你说过了,我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,我们见过这段历史,但是我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。你就听我的,咱家要是真被下放改造,也最多是苦四五年。”
“星月……”
乔星月斩钉截铁,“谢中铭,你不要再试图说服我,为了安安和宁宁必须跟你离婚,然后接受你们谢家的安排去投靠黄家舅舅。”
随即,又补充道,“我明确地告诉你,安安宁宁的不是钱财和富贵的生活,她们缺的是亲人的陪伴。你与其此刻绞尽脑汁地让我同意和你离婚,还不如赶紧打听一下,咱们家会被下放到什么地方,然后托关系花钱打点关系,赶紧给咱爸和安安宁宁备好足够的哮喘药,还有一些紧急物资。有些事情咱们家办着不方便,就赶紧让黄家舅舅帮帮忙。”
此刻,乔星月的头脑恢复了清醒。
几句话,点醒了谢中铭。
乔星月已经坐到了四方桌前,拿着谢中铭从部队拿回来的文件纸和钢笔,开始罗列需要准备的物资清单。
药品是最重要的。
她握着笔,一样一样写下来,即使写得急,每个字依然娟秀工整,一边写,一边跟旁边的谢中铭说,“这些东西肯定不能随身带走,到时候让黄家舅舅想办法送过去。”
谢中铭就这么站在旁边,心绪复杂地看着她罗列着物资清单。
他知道,不管他说什么,她肯定不同意离婚。
但是他们是军婚,军人一方主动提出离婚时,配偶的反对无法从根本上阻止离婚进程,只会因部队调解而延长离婚周期,只要他坚持离婚,在他们离婚期间,她和孩子就不必跟着他吃苦受累。
“你看着干啥,赶紧坐下来想想,要让黄家舅舅帮忙送些啥物资下乡。”
她拿着笔头,指着纸上写的清单,“钱,票,咱肯定是带不走的。今天晚上连夜让人送去黄家舅舅那里,正好他们还住在招待所。以后让黄家舅舅,用钱和票买些肉和粮稍稍送给咱们家。黄家舅舅个个都是心疼咱妈的,肯定会帮这个忙。到时候,最缺的就是肉和粮。”
能在这个时候,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,恐怕只有他家星月了。
之前他还犹豫,到底该不该相信她是从后世穿过来的,现在看来,铁定无疑了。
他坐下来,看着她。
十五瓦的灯泡下,乔星月眼里的泪痕还没干透,眼尾红得像是浸了血一样。
可此刻她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干脆利落和理智果敢,写起需要准备的物资清单时,样样罗列得清晰了然。
谢中铭就这样看着她,心中一阵内疚,喉结狠狠滚了一圈,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有了几分柔软。
眼下,只有假装先答应她,不离婚。
才能让她放轻警惕,先把离婚申请报告递上去。
他的手落在她握着钢笔的手背上,轻轻掰开她手指拿掉她的钢笔,指尖顺着她的指缝缓缓地插进去,与她十指紧扣着。
动作刻意放慢,指尖像是在传递着安抚的力量,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告别意味,“星月,我听你的,以后有啥事,咱俩一起扛,咱们一大家子一起扛。”
他的眼神努力地装出坚定,眉头微微蹙起,像是在认真许诺,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。
乔星月尽收眼底。
另一只摁着文件纸的手抽回来,落在他的手背上,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。
目光与他一直对视,“真的?”
心虚的谢中铭与她对视了两眼,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覆在手背上的手,眼神悄悄移开,垂下眼睑,盯着她的手背,“真的。”
嘴角扯过一抹极淡的笑意,却比哭还难看,带着几分勉强的温柔,又抬头看着她,“你放心,这一次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再丢下你和两个娃了。”
乔星月心里冷哼了一声:我信你个大头鬼!
她的手从他掌心里猛然抽出来,声音也陡然拔高,“谢中铭,你休想盘算着要把我和安安宁宁送去黄家舅舅那里投靠他们,就算你的离婚报告交上去,到时候只要我跟组织上的人说我们没离婚,我一样可以跟着你一起下乡。”
“……”谢中铭温柔的眼神里有几分心虚,“星月,我真的答应你,不离了。”
“别说这些没用,你赶紧去办一件事情。”
乔星月起了身,去里屋里拿出一个箱子来,那箱子还是婆婆黄桂兰给她的,上面锁了一把老旧的铜锁。
打开来,里面全是一叠一叠的大团结。
一张大团结是十块钱,捆成了七八捆。
乔星月把这些钱麻利地装进一个帆布包包里,又把里面黄桂兰和老太太陈素英给她的金银首饰,全都塞进去。
沉甸甸的,一大包,整个塞到谢中铭的怀里。
“你现在赶紧让江北杨或者是江北松,连夜拿去招待所,交给黄家舅舅。日后等咱家平反了,能回城了,这些钱都是咱家做生意的启动资金。”
她补充,“还有,赶紧叫爸和妈还有奶奶大嫂二嫂子,三哥,老五他们,也把值钱的都让江家两兄弟带出去一起给黄家舅舅。今天晚上不带走,明天说不定就带不走了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