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8章 鲰耶有命(1 / 1)

勒罗罗根本想不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!

虽说他赶来看父亲,但其实心里不觉得会出事。父亲久病在床,又不掌权,鲰耶只不过是个名头而已,没有任何威胁。不管谁作乱,只要掌控了局势,留着父亲当牌位就好了,没必要加害。只是父子亲情,必须要来看一眼才能真正放心。相比于父亲这边,他更担心的其实是郭绍背后会不会是左右哈耶中的哪位。毕竟郭绍底子太薄,凭他一人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?

眼下不容他细想,拔刀就往屋里跑。除了王扬之外,其余人也是大惊失色,赶忙跟上。

却见屋内转出两个女子,拦在门口,正是服侍老鲰耶的贴身侍女。

两女站在横陈的死尸边,又陡然见到这么多人,虽然面色有些发白,发丝微有散乱,却毫不怯场,一人用蛮语,一人用汉语,先后说道:

“鲰耶有命,只见王公子一人。”

众蛮都是一愣,勒罗罗方寸大乱,哪管这些,直接闯入!

但很快便被老鲰耶骂了出来,看向王扬,眼神很是怪异:“父亲说要见你......”

王扬道:“没事,我陪鲰耶聊聊,你去主持大局吧。”

勒罗罗目光钉在王扬脸上,仿佛想从这张平静的面孔中找出什么答案。他直觉上觉得不对劲,父亲和王扬间好像有什么旁人不知晓的默契,更离谱的是这两人说的话都一样!回想起之前自己说要来看父亲,王扬接的是“正好,我也要去看鲰耶”,当时没有多想,现在怎么隐隐感觉,王扬早有所料一般?

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,但当着这么多人,也不好细问,再说眼下动乱详情未明,也没时间多停留,只好向王扬道了声谢,留下一队人护卫竹屋,随即带着其余人匆匆离去。

一侍女引着王扬入内。

另一女则对着陈青珊恭敬行礼,笑容可掬道:“外堂已打扫干净,请姑娘用茶。”

陈青珊不明所以,看向王扬,王扬笑道:“去吧没事,我就在里面。有人送吃的你就吃,送礼物你就收,不用手软。”

小珊懵懵的:送礼?谁会给我送礼......

......

王扬掀帘而入,见老鲰耶正跪着向他叩首。

其实准确来说不能算跪,而是半个身子软塌塌地伏抵在床上,像被折断的芦苇般向前佝偻着。白发已被汗水濡湿,额头紧顶床沿,勉强算作一个支撑,只是支撑得极为艰难,以致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,仿佛下一刻全身骨头便会散架,只留一具空瘪的苍老皮囊瘫在床上。

侍女虽然有心理准备,但还是吃了一惊,眼眶瞬间就红了,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出声,也不敢上前扶起鲰耶,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王扬,仿佛他是这屋里唯一能救命的浮木。

“汶阳.....部.....阁牢氏.....勒.....古,向公子......请罪。”

老鲰耶颤颤巍巍,气若游丝,短短一句话被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,枯瘦的肩膀也跟着簌簌颤晃,好似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。

王扬注意到,这次来从侍女到老鲰耶,都称呼他为公子,而非汉使。

他神色漠然,眼神中看不出半丝怜悯,连之前面对勒罗罗时的亲和模样也全然不见,至于身旁侍女那哀求的目光他更是全然不睬,只是拍了两下手掌,说道:“厉害。”

眼看老鲰耶摇摇欲坠,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,王扬看向侍女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

“还愣着做什么,扶鲰耶躺下。”

侍女如得救命一般冲到床前,刚伸手托住老鲰耶,老鲰耶就像被突然注入了一丝力气般,挣扎着抬起头,向王扬做出磕头谢恩的模样。可他的身子实在不听使唤,头只低了不到半寸,便猛地一颤,直接栽倒。

王扬面无表情,侍女则惊呼一声,在前堂服侍陈青珊的侍女也赶了过来,两人手忙脚乱地将老鲰耶安顿好,又是擦汗又是喂药,可喂的药汁都从嘴里溢了出来,直到第三次才喂进喉中。王扬拍拍衣摆,理理衣袖,自顾自地坐下,安静地瞧着两女围着老鲰耶忙乎了老半天,直到老鲰耶攒足力气,睁开眼皮,王扬才开口道:

“要不你先休息,我明天再来。”

老鲰耶苦笑道:“公子要是这么走了,不是要我老命了吗......”

王扬似笑非笑,一语双关:“我明明是救你老命。”

这话表面上说的是让老鲰耶休息保命,其实还隐含另外一层含义。老鲰耶自然听懂了,感叹道:

“公子高明。我早知道,此局纵瞒过汶阳全部,也瞒不过公子。公子之前说我厉害,自然指的不是我设的这个局了。”

王扬一笑:

“当然,鲰耶奇谋开弓,一箭六雕,固然了不起,但在我看来,这弃弓丢箭的最后一步棋,才最是厉害。”

老鲰耶脸上泛起一丝自嘲:

“非我愿意如此,而是人贵在自知。公子聪明通幽,奇才天纵,我若再使虚招,不是不自量力吗?”

王扬把玩着还没来得及重新系上的沧溟玉,淡淡笑道:

“鲰耶太谦虚了,这最后一招,不还是把我套进去了?”

“那是公子心胸宽广,重情重义,再说还有大利相随,这买卖只赚不亏。不是我套公子,而是......”

老鲰耶觉得措辞不妥,住口不言。

玉佩在王扬指间轻轻翻转,王扬笑着补充道:

“而是我自己入套是吧?”

老鲰耶加重语气,若有深意道:

“到底是谁入谁的套,我不如公子聪明,想不清楚,也不愿想清楚。因为我向来觉得不管是合作还是做生意,只要双方都有得赚便好,至于谁入谁的套,又何须分得那么清楚呢?”

王扬点头道:“有道理,那和我说说,我这回赚了多少。”

老鲰耶露出个笑容,向两个侍女说:“你们下去伺候好那位姑娘,我这儿不用人了。”

两个侍女退出后,老鲰耶道:

“公子可知,一个人若是摆了满盘棋,却寻不到一个能看懂棋路的人,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?就像赌徒凭借高超的诈术赢了大注,但所有人都以为他凭的是运气,而赌徒自己又不能找人吹嘘,这般滋味,有多难过?还望公子怜我孤独,把我这个拙劣棋手的棋局点明,抖掉我这老赌徒的底,然后我再和公子说说公子能赚多少的问题。”

王扬将玉佩重新挂好,眸中笑意更深了些:

“考校我呀?”

“我哪有资格考校公子。公子能说出一箭六雕,便是已经是洞悉皆明。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,公子究竟能推晓到何种地步?这只是满足我这个无聊老蛮的好奇和虚荣罢了。不过我可以向公子保证,不会让公子白费口舌,这次让公子赚到的,绝对值得公子多说几句。”

“好吧。那我就猜猜看。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杀左右哈耶的,不过这个局你一定布了很久,久到左右哈耶对你放下警惕之后,久到你能慢慢联络部署,安排人手,你隐藏得很好,也很有耐心,像蜘蛛结网一样一根一根地编织,连勒罗罗都瞒着,你卧床十几年,这段时间,足够你安插的人接近左右哈耶了吧?但可惜,你不能动手......”

老鲰耶枯槁的面容泛起死灰复燃般的酡红,像是将熄的炭火被泼了烈酒,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激动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:

“我为什么不能动手?”

“你怕汶阳部分裂呀!最难的从来都不是杀人,而是处理好杀人之后的事。左右哈耶实权在握,又各有部众,不管谋杀成功与否,汶阳部都要面临内战的风险。再说左右哈耶都握着军队,你便是想下手也不是易事。所以你只好等下去。你等呀等,等呀等,终于等来我。之前我一直好奇,我朝大军欲围剿汶阳部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,我怀疑过郭绍,甚至勒罗罗,直到今夜我才明白,这是你散布的。”

老鲰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,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赞叹:

“厉害,真厉害,公子说说,我为什么要散布这个消息?”

王扬目光沉静,敛眉思忖,沉吟道:

“理由有四。一是挑起不愿归附者的愤怒,便于之后布局时鼓动人心,借刀杀人。二是引蛇出洞,让心存不满的人自己跳出来,与其等他们归附之后暗中坏事,不如一网打尽,解决后患。三也是最重要的,你要给部民展示一股强大的外部压力,让他们恐惧,让他们迷茫,让他们不知所措,这样在左右哈耶死了之后,汶阳部仍然能紧紧抱作一团,依靠你,依靠勒罗罗,不尤不怨,如臂使指,让你们父子二人名正言顺地重塑权柄,牢牢掌控住汶阳部。

四也同样重要,你要引左右哈耶等人主动选择把军队调出蛮寨,还帮你分散军队,分开驻守,便于你制衡把控。他们或许死之前都没想明白这点,还以为调集蛮军出寨,是什么一举多得的妙招,终于解决了麻烦。麻烦之后一切归于平静,精神难免松懈,再加上心思都放到归附和蛮路细节的敲定上,又连夜与我周旋宴饮,这不正好便于你下手......”

老鲰耶越听越兴奋,喘了几口粗气,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部释放。他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,彷佛浸泡在温泉之中,全身每一处血管都活络开来,也不知道是赞自己还是赞王扬,声音中满是酣畅:

“精彩啊!真精彩啊......公子请继续......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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