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9章 来自朝鲜的两封信(1 / 1)

与虎门寨杀气腾腾的肃穆不同,广州城内的布政使司衙门气氛压抑而嘈杂。

一众文官簇拥在公廨内,胡应台端坐上首,脸色阴沉。

脱离了码头上那钢铁洪流和冲天杀气的直接威压,在熟悉的官衙之内,文官们腰杆似乎又重新挺直了几分,被恐惧压下去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。

“无法无天!简直是无法无天!”巡按御史王尊德拍着桌子,须发皆张,

“当众擅杀朝廷三品命官!南海卫指挥使麦如德、兵备道万彦辰!这是什么罪行?形同谋反!他胡泽明仗着陛下旨意,就敢如此肆意妄为?”

“还有强夺广东全省军权!视我总督衙门如无物!视我大明祖制如粪土!”按察使李乔仑也愤愤不平,

“今日他能夺军权,明日是不是就要夺我布政、按察之权?广东三司,形同虚设了吗?”

“汪藩台,”一人看向左布政使汪起蛟,

“虽说他拿出了缴获的银粮解了燃眉之急,但这不是他越权的理由!他那是在收买人心!他越俎代庖,把您藩台的差事都抢了去!是可忍孰不可忍!”

“是啊!如此跋扈之人,岂能容他?”众人纷纷附和。

喧嚣声中,主战者、忧心者早已淹没,此时七嘴八舌鼓噪的,皆是感受到切身利益或权力被严重挑战的官员,弹劾胡泽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
“必须弹劾!参他专权跋扈!参他擅杀大臣!参他目无朝廷法度!”王尊德厉声道,“我等联名具奏!速送京城,请陛下圣裁!罢免此獠!”

“对!联名弹劾!不能让他再在广东一手遮天了!”众人响应。

坐在上首的胡应台一直沉默不语,此刻重重一拍扶手,声音不高,却让喧嚣瞬间安静下来。

“够了!”胡应台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众官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,

“肃清濠境,收复失地,是明旨!陛下亲笔朱批的旨意,就摆在案头!尔等在此鼓噪,是要抗旨不成?”

他站起身来,指着南方虎门的方向:

“此刻!那位胡总兵正在虎门厉兵秣马!一月之后,便是兵发濠境之期,此乃国战!关乎天朝颜面,广东安危!

尔等不思同心戮力,共赴国难,反倒在此攻讦主帅,动摇军心!是何居心?!”

他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丝警告:

“弹劾?哼!尔等要弹劾,本督不拦着!即刻便可上奏!将尔等心中所想,眼中所见,尽数写于奏章之上,加急送往京师!本督绝不扣留一字!”

此言一出,堂下众官反倒一时噤声,面面相觑。总督大人非但不阻拦,反而鼓励他们上奏?这……是何用意?

胡应台冷笑一声,声音如同寒冰:

“然!本督提醒诸位一句!此刻奏章送入京师,陛下御览之时,正是胡总兵挥师濠境,与红夷浴血鏖战之际!”

“若前线捷报频传,而我等后方却在弹劾主帅,攻讦其专权跋扈、擅杀大臣……

尔等猜猜,陛下会作何感想?朝廷诸公,又会如何看待我等广东官员?”

他顿了顿,语气中的警告意味更浓:

“本督不管你们心中有何计较,此刻!当下!军国大事为重,粮饷、辅兵、副食的征调督办,必须如期完成!

若因谁推诿拖沓,阳奉阴违,误了战事,坏了陛下大计!不用胡总兵的刀,本督先将他拿下,以贻误军机之罪处置!绝不姑息!”

“至于麦如德、万彦辰、吕钧之事,胡总兵所为……是非功过,自有圣心明断!本督亦会据实上奏,一五一十,绝不偏袒!但这一切,都等濠境烽烟散尽,澳门城头插上我大明日月龙旗之后!现在……”

胡应台的声音陡然拔高:“都给本督安生做事!谁敢在战事当前,自乱阵脚,授人以柄,休怪本督翻脸无情!”

众官员被胡应台这番连消带打、软硬兼施的训斥彻底震住。

王尊德张了张嘴,终究没敢再出声,只是眼中仍闪烁着不甘。李乔仑等人也低下头,不敢与总督的目光对视。

喧嚣的声浪彻底平息,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气氛。众人虽心有不甘,面上愤愤不平,却也只得悻悻然各自散去。

胡应台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,疲惫地坐回椅中,手指重重地揉着太阳穴,他知道,眼前的平静只是风暴间的短暂间歇。

他方才那番话,不过是暂时压住了火苗。更大的波澜,还在收复澳门之后。届时,如何摆平这骄悍的总兵与根深蒂固的地方势力,才是真正的考验。

胡应台的目光也投向窗外南方的天际,喃喃自语:“胡泽明啊胡泽明,你最好真能一战功成,收复失地,否则这次连陛下都保不住你!”

当广东的珠江口因天津水师的到来而风起云涌,远在北京紫禁城的朱由校,案头却摆着来自藩属国朝鲜的奏报。

朱由校的目光扫过两份信函的署名,眉头微蹙。

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若愚垂手侍立一旁,大气不敢出,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那份不同寻常。

“陛下,”刘若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,打破了沉寂,“朝鲜国信……到了。只是……情况有些特殊。”

朱由校抬起眼,目光锐利:“特殊?”

“是,”刘若愚躬着身子,上前一步,“按例,国信应由朝鲜国王光海君亲署。但此次……还有一封,署名是绫阳君李倧。”

“绫阳君?”朱由校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,

“光海君的侄子?他竟然能越过光海君将奏疏送到朕的面前,看来这朝鲜的水,比朕想的要深嘛。”

刘若愚的头垂得更低了:“回陛下,奴婢本也不敢擅专。奴婢思虑再三,不敢隐瞒,只得一并呈上,请陛下圣裁。”

刘若愚连忙将两封信恭敬地奉上。朱由校先拆开了那封盖着朝鲜国王印玺的信——光海君李珲的奏疏。

字迹工整,措辞谦卑,依旧是那套天朝上国、藩属恭顺的套话。然而,通篇读下来,朱由校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。

信中字字泣血,描绘着建奴铁蹄如何踏破朝鲜北境,兵锋如何直指汉城,情势如何危如累卵!光海君恳求天朝上国念在“父子之邦”的情谊,速速发天兵救援,以解燃眉之急!

“哼!”朱由校冷哼一声,将信纸拍在案上,“好一个‘父子之邦’!朕上月颁下的圣旨,他倒是一个字也不提!”

那封圣旨,是朱由校痛定思痛后,对藩属国提出的新要求。大明庇护诸藩,耗费钱粮无数,尤其是壬辰年间援朝抗倭,更是掏空了半个国库!

如今辽东建奴势大,朝廷用度艰难,要求藩属国承担更多义务,提供粮饷、兵员乃至战略配合,本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
可这光海君的信中,除了哭诉求援,对圣旨要求竟只字不提!

“想空手套白狼?让朕的将士去替你流血,却连一点代价都不肯付?”朱由校心中腾起一股怒火。他强压着,又拆开了另一封署名“绫阳君李倧”的信。

这封信的风格截然不同。字里行间虽也恭敬,却少了几分陈腐的套话,多了几分直白与……野心?

“臣李倧稽首再拜,伏于尘埃,恭请陛下圣安。”信的开篇便是极重的礼数。随后,绫阳君竟直接回应了上月那道圣旨!

“陛下圣谕,如日月昭昭,臣虽愚钝,亦知藩属之责,重于泰山!陛下所命,朝鲜上下,敢不竭诚奉行?”

信中明确表示,他愿意接受圣旨的要求,承担藩属应尽的义务。

更让朱由校瞳孔微缩的是下一段:

“壬辰倭乱,天朝为救小邦,王师东渡,将士浴血,钱粮耗损,恩同再造!此恩此德,朝鲜永世难忘!然小邦力薄,未能及时报偿,每每思之,惶恐无地!

今陛下圣明,重振纲纪,臣斗胆恳请,愿倾朝鲜之力,为天朝昔日援朝所耗钱粮军资,酌情补偿,以表寸心,稍慰天恩于万一!”

补偿!他竟能主动提出补偿壬辰倭乱的耗费,这是在给我递的投名状啊!

朱由校的嘴角勾起一抹感兴趣的弧度。有意思,真有意思!

一个在危难之际只知哭诉求援,对义务避而不谈;另一个却主动承担义务,甚至提出补偿旧债,姿态放得极低,所求却显然更大!

这朝鲜的水,果然深得很。光海君想白嫖天兵,绫阳君却想借大明的势,甚至不惜割肉喂鹰!这盘棋,越来越有趣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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